2006年7月1日 星期六

在自由與公義的烈焰裡

在自由與公義的烈焰裡 ( 7/1/06)

周馥儀

信箱裡靜靜躺著朋友轉來的「二○○六自由之路 《週末音像研討會》」訊息,這是繼去年底「因為獨立,所以自由──Rose Tour巡迴演唱」後,鄭南榕基金會再一次藉著具社會意識的音樂與影像,以論壇形式和民眾對話。

在二二八的前夕,以「為二二八殉難者的鎮魂曲」為主題,研討蕭泰然老師的〈1947序曲〉、〈啊福爾摩莎──為殉難者的鎮魂曲〉,文 宣上寫著:「〈1947序曲〉的音樂深深的將這份愛與希望,如同歌詞一般釘根在我們的土地,讓它們枝葉成長伸向天空,有一天我們將在樹的頂端看見一顆顆閃 亮的星星,讓這塊土地漂亮起來,成為青翠的島嶼,不再有悲情、不再有仇恨。」這似乎也是鄭南榕投身新國家運動的寫照。

以身殉道,用生命的光亮照耀土地

出生在一九四七年的他,在第一次求職的履歷表上這麼寫著:「我出生在二二八事件那一年,那事件帶給我終生的困擾。因為我是個混血兒,父親是在日據時代來台的福州人,母親是基隆人,二二八事件後,我們是在鄰居的保護下,才在台灣人對外省人的報復浪潮裡,免於受害。」

這也影響他積極投入黨外運動,強烈主張台灣獨立,並且不惜以身殉道。他曾這樣期許台灣新國家,「第一、台灣要走上民主政治的話,一定 要先破除國民黨的統治神話;台灣只有獨立,才可能真正民主化,才可能真正回歸人民主權。第二、二二八事件之所以發生,是因為中國與台灣兩地經濟、文化、法 治、生活水平相差太遠,強行合併,悲劇自然發生。現在,這種情況再度發生於海峽兩岸,只有台灣獨立,才可以避免另一次二二八事件。。」他如此跨越族群的血 緣枷鎖,參與民主運動以建構台灣的公民社會,就像那一顆顆讓土地美麗的閃亮星星。

只是,如鄭南榕這樣以生命照耀土地的前輩,在這座不斷被外來政權殖民的島嶼上,總不斷被統治者透過教育、媒體種種手段進行封鎖、沖刷殆盡,甚而被扣上各式的邪惡帽子,但血淚的記憶仍會在見證裡,保留在庶民的腦海裡,透過口述傳承給下一代。而這也是我初識鄭南榕的方式。

麥子落土,結出更多自由的穗粒

國小的時候,是從父親口中模模糊糊的知道,曾經有一個人因為堅持台灣獨立、不願被國民黨抓走,最後在雜誌社裡點火自焚。而他的妻子後 來「代夫出征」,代表民進黨參選公職,常常她一站上黨外的演講場,還沒開口說什麼,台下爆滿的群眾就先哭成一片,父親也曾目睹過。後來我慢慢知道自焚的人 是一個外省囝仔,叫做鄭南榕,而他的妻子是葉菊蘭。

鄭南榕當年的殉道,多少衝擊了父親他們那輩支持黨外運動的都市勞動者。當一個月後鄭南榕的出殯行列繞經介壽路,兩公里多的送葬行列被 阻擋在總統府前,有一位基層義工詹益樺在鎮暴警察前點火自焚,也以肉身向國民黨的威權統治進行最嚴厲的控訴。那時候,父親的一位好友也在鐵蒺藜前,目睹熊 熊火焰灼燒著詹益樺,讓他想起了鄭南榕,以及他們是承受怎樣的苦痛死去,帶著怎樣的悲願離開這座仍無自由的解嚴之島。那一刻,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晦暗的沈淪 鋪天蓋地襲來,台灣的自由之路沒有因為解嚴而來到,彷彿更為遙遠。

父親與他的好友,是如此在對台灣民主的想望裡,與鄭南榕相遇。然而,成長在解嚴年代的我,除了聽他們講過去的故事,或偶爾從家裡的《自立晚報》閱讀到一些篇章,大部分還是從葉菊蘭身上去想像鄭南榕。

高中一年級時,正值台灣第一次民選總統,當時彭明敏與謝長廷代表民進黨參選,當時他們的政見就已多著墨在台灣的國家前途。然而,民進 黨的初選機制幾乎讓彭謝大傷,競選期間除了擔任台北市長的陳水扁以「Beh當選,簡直是阿婆生子──真拼咧」嘲諷彭謝,整個黨內的輔選機制也未盡力輔選。

那時葉菊蘭擔任彭謝的競選總幹事,報紙上每每提到葉菊蘭,幾乎都說是「台灣國母要實現鄭南榕未完的遺願。」在那個年代,「主張台灣獨 立」幾乎是沒有選民市場可言,但我卻在競選期間,看到葉菊蘭以一種堅持的毅力,回應黨內的扯後腿言論與行為,努力為彭謝輔選、宣揚台灣獨立的主張。有一次 演講會在台中綠川的岸邊,我和爸媽站在橋上看著台下稀稀落落的群眾,在暗夜裡鼓著掌,回應和葉菊蘭牽手致謝的彭明敏、謝長廷。

後來開票了,明確主張台灣獨立的彭謝只有百分之二十幾的得票率,室友的父親載我們回台中的宿舍,一路上我們聽著海洋之聲,除了不斷湧 進的聽眾對選舉結果失望的電話,還不斷放送敗選後葉菊蘭發表的感言,有點類似「民進黨努力的還不夠,會繼續努力、不會辜負人民的期待。」雖然已經習慣民進 黨選舉總會有失敗的結果,但聽著葉菊蘭的溫柔嗓音,在車外不斷傳來的大雨滂沱裡,更讓我沮喪島嶼似乎也漂浮在汪洋上,不知會浮盪到何方。

然而,葉菊蘭並非一開始就像鄭南榕那麼積極投入民主運動的。在簡偉斯拍攝的《回首來時路──她們參政的足跡》,葉菊蘭回憶到鄭南榕創 辦「自由時代」雜誌社時,她還在廣告公司當經理。那時的她跟一般中產階級沒什麼兩樣,即使對社會現狀有些不滿,但總是期待別人出來改變,可是往往等了很久 卻沒有人出來改變,最後她只好自己出來改變。

葉菊蘭選擇站出來,多少也受到鄭南榕豐沛的行動力感染。但這份感染力僅是起點,從政之初葉菊蘭是背負「代夫出征」或鄭南榕的光環,有 時候質詢時還會說是「鄭南榕回來托夢」,但四屆立委下來,從平反二二八事件、揭發十八標工程弊案、提案青少年與女性權益相關法案,還有近年擔任交通部長、 客委會主委時的表現,看到的她不再是「台灣國母」,而是「葉菊蘭」。

追尋自由,在公義裡逆寫島嶼身世

常常是如此透過葉菊蘭去想像鄭南榕。直到三年前要離開台北時,拜訪了座落在民權東路巷弄裡的「鄭南榕基金會」,才讓我對鄭南榕有完整 的記憶。基金會身處公寓的一個樓層,裡頭規劃了「紀念會館」的空間,保留了當時鄭南榕自囚的編輯室,使用的腳踏車、工作時的書桌、雜亂的文件都原封不動, 木窗被火燒得殘圮破落,張掛著大幅的鄭南榕遺體黑白照,而裡頭的天花板、桌椅上也都覆蓋著一層灰燼,走近時還能聞到空氣中殘留的燒焦味。

除了自焚現場,會館裡也透過與台灣史對照的方式,完整敘述鄭南榕的生平,並簡列了台灣民主運動的血淚歷程,同時陳列鄭南榕在街頭抗爭 的影像,從一九八七年「519綠色行動」抗議台灣戒嚴卅九週年、「二二八和平日運動」、在金華國中演講喊出「我是鄭南榕,我主張台灣獨立」、「蔡有全、許 曹德台獨案」的全島聲援活動、到「新國家運動」全島行軍四十天站在指揮車上的堅毅神情,每幅相片都靜靜傳遞著這一位行動思想家的生命能量。

而更令我震撼的,是那一大片櫥窗陳列著第1期到第302期的《自由時代雜誌》,在當年警總不斷查禁的壓力下,這份黨外刊物仍堅持揭露 黨國的政治黑幕,讓大眾有知的權利。從一旁陳列的毛筆手寫「編採信念」更能看到,「一、公正無私無偏見,捍衛言論自由,藉以促進國家民主,確保世界和 平」、「二、以正義人道之名,致力全民福利,打擊罪惡、暴力及腐敗」、「三、公平迅速地報導事實,編輯評論保持開明與公正」、「四、永遠保持容忍態度,保 持責任感與自尊心並維持活力與清新」,都是鄭南榕在肅殺年代捍衛言論自由的堅持。

這些信念在「言論如此自由」、可以高喊「愛台灣」的今天,卻在財團壟斷、黨國意識下,不見得能在媒體公器裡伸張。媒體工作者們無病識 感的競逐著新聞,不僅甘於為民意代表作秀時的傳聲筒,或在「意識形態」的對立議題上,用標題與內容無關的方式扭曲事實、擴大口水戰,甚而不斷對精神病患、 同志族群、南洋女性移民進行污名化,讓台灣陷入濫用「言論自由」的瘋狂裡。

也許,「自由」是台灣人要不斷思索的課題,尤其,殖民的束縛傷痕,而讓我們每個世代有不同的難題要面對,在追尋後才能逆寫島嶼的身 世,猶如現在我們有充分的言論自由,也能百萬人上街頭高喊「台灣」,那「捍衛言論自由」的邊界是什麼?「國家自由」的實踐是什麼?都等待我們去行動與論 述。我們是在鄭南榕這些前輩的死之上,擁有今日的生,也是吳叡人在〈意志之碑──為二二八事件五十四週年而寫〉裡寫的,「如果生命就是『權力意志』的不斷 展現,歷史對生命的倫理價值,就是使『過去』成為此時此刻的生之意志的源頭活水。」。

而鄭南榕的殉道,給予我們生之意志的源頭活水,也是那矗立在紀念館裡的黑色紀念碑上,詩人李敏勇〈種佇心內的紀念碑〉的詩句,「阮行過時代走找時代╱阮殷望自由走找自由」。

咱猶原在這時代,走找自由。

資料提供單位:台灣教會公報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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